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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赖老

发布时间:2021年04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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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附图

编者按:“中国美术馆捐赠与收藏系列项目”之一“风华凝粹——鲍加艺术展”于2021年4月21日在合肥市赖少其艺术馆开幕,同时举行了鲍加文集《回溯从艺七十年》首发式

展览由中国美术馆、安徽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主办,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协办,合肥市赖少其艺术馆承办,以此纪念鲍加先生从艺70周年。展期至5月6日。

鲍加先生是新中国培养出来的著名油画家。1960年,在时任安徽省文联主席、党组书记赖少其先生的主持下,鲍加先生开始参与筹建中国美术家协会安徽分会,由此开始了两人四十余年亦师亦友的密切关系。

《回溯从艺七十年》是鲍加先生从艺历程的记录,其中多篇文章内容回忆了与赖少其先生的往事,现逐篇发布,共同追忆两位先生的密切友情。


回溯从艺七十年》书影、版权页、内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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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赖老
鲍加

2015年5月16日,纪念赖老百年诞辰《大道之道》画展在广东美术馆隆重开幕。我亲历展览开幕盛况,美术馆四楼整个展厅,全部展出赖老作品,这在广东美术馆还是首次,美术馆大厅外的高墙上,《大道之道》四个气势恢宏、铿锵有力的集赖老手书震撼了观众。


赖老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上极为罕见的具有全面修养的艺术家,他在诗文、中国画、版画、书法、篆刻等方面的艺术成就都可以载入艺术史册。他留给我们的启示很多,值得我们回顾、学习和探讨。今天我仅就和赖老多年共事相处的一些事例,谈谈我的感受和怀念。


我从事艺术已六十多年,得到过许多师长的关怀和教诲,留给我印象最深,使我受益最大、我终身铭记的是赖老,这位出色的艺术大师在安徽工作近三十年,是安徽省美术家协会的首任主席,我直接受他领导,更直接受他培育和教诲,我感受最深的是他高尚的人品,他秉性纯真,为人谦和热情,还有他作为一位艺术家不可抑止的创作激情,他对艺术热爱如醉如痴、忘我勤奋、刻苦和忠诚。五十年代末,他从上海到安徽,即以敏锐的洞察力和鉴赏力,抓住安徽新兴版画力量和队伍优势,要我和出版社搜集整理并亲自编选出版《安徽木刻选》借此推出一批版画新人;同时有计划地弘扬安徽传统艺术,亲自主持便选了《安徽历代名人画选》、清代画家《程邃山水册页》,并尝试用水印方式手工拓印了《十竹斋笺谱选》,要我组织版画家搜集全国大博物馆收藏的明清徽派版画,选出一批用宣纸仿真手工拓印……。当时,我们真是大开眼界,开始认识到安徽传统艺术是多么丰富和优秀,他也常对我们说:“你们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啊!”60年代初,他趁为首都人民大会堂安徽厅的设置机会,不仅为安徽厅整体设计作了全面布置,还带领我们做了二件大事,一是抢救性恢复了几乎灭绝的安徽工艺美术,如芜湖铁画、界首陶瓷、舒城竹编、合肥桃花、家具设计艺术,挽救了一大批老艺人的生存绝技,著名铁画老艺人储炎庆所制作的《迎客松》历经半个多世纪,仍高悬在人民大会堂里;二是率领一批版画家深入黄山等地创作了一批气势宏伟、设色典雅、具有独特风格的大型版画;开创了安徽“新徽派版画”时代。


安徽省美术家协会就是在他的主持下建立的,当时他不仅筹划美协的成立,还要筹划其他新建立的协会,这些筹划工作实在一九六〇年十二月间进行的,时值三年困难时期,天寒地冻、呵气成冰。限于经费只能借合肥工业大学学生宿舍作筹备工作。记得赖老召集我们几个人讨论美协成立的工作报告,时至深夜,大家都饥肠辘辘,他将随身带着的几块饼干(他患有胃病,只能少吃多餐)分给我们吃,总算熬过去了。省美协成立我被任命为驻会副秘书长,当年我年轻气盛,满以为二十多岁当了副处级,仕途似锦,有点飘飘然、昏昏然。不多久,赖老突然到我家里要看我最近画的画,我辩解说:协会工作好忙,哪有时间画画啊!赖老陡然十分严厉地对我说:“叫你当秘书长,你却不画画了,如果你不从事艺术实践,就不能体会艺术创作的甘苦,也就失去了作为艺术领导和组织者的资格!”说完拂袖而去。这番话对我刺激特大,它言简意赅我可记了一辈子,也改变了我一生,从此不敢懈怠,再忙也得坚持作画,目前我保存早期作品大都是利用假节日画的,显得格外珍贵。


我们的主席身先士卒,堪称表率,他既当官又从事艺术实践,一生从未间断,他从不讲官话、套话,更见不得那些心境浮躁、急功近利,追名逐利的画家。他在艺术上尊重传统、更重视深入生活,他常对我们说:生活是源,传统是流,只有从生活中观赏传统,才能查其源,明其流。他从黄山写生过程中逐渐体会到中国画各种皴法形成之源,称赞“黄山才是真正的中国画院!”他特别钟情于黄山,回到广州后还写下了“老夫归故里,夜夜梦黄山”的诗句,黄山几乎成了他创作的重大主题,他说:“黄山画得不雄伟,便不能表现黄山。”因此,他画黄山多大幅,重磅礴雄逸的气势,丈二及丈二匹以上的竟有五十幅之多,被称为“赖氏黄山”。赖老不倦的写生对安徽画家影响很大,至今我们还记得他一次又一次负箧登黄山、齐云山、九华山……,在创作巨幅版画时冒着风雪在淮北平原写生;为了观察清晨淮河水的色彩变化在桥东里过夜;甚至在出访南斯拉夫时,临回国的清晨仍忘情的写生,险些误了航班。他熟谙传统,重视写生并十分了解西方现代艺术。早年从事新兴版画开拓工作时就写了大量论述国外先进版画艺术的论著,强调汲取现代艺术有益因素直至晚年,他的“丙寅变法”仍然贯穿着中西文化融合,创造新文化的势态。一九八六年,他从广州回到合肥时,我当时刚从法国进修回来,他要我去稻香楼宾馆谈谈在国外感受,并观看了我在国外拍摄的大量幻灯片,直至深夜。他向往去法国瞻仰那些旷世名作,终于在一九九二年有机会应邀去巴黎访问,临出国前,他要我给他提供在法国观摩的简介、路线。他是以宽广的胸襟兼容并蓄地汲取人类文明的创造,汇众长与一身才能创作出那么多艺术个性厚重,个人风格鲜明,艺术结构变形简约抽象,形式意味和人情意味并重的恢宏大作。


赖老离开安徽之后,开始了他的“丙寅变法”,此时他已七十一岁高龄,在以后的十年里,他两次访问日本,应邀去美国、法国,到各大博物馆观摩西方艺术作品,更感到文化融合的重要,他思考如何改变以往作品中程式化,更突出个性、重创意,以概括简练随意的造型观点,不求形似,以神写形,作品气势越来越大,冲击力、感染力越来越强,形成了一种新文化的艺术观念和美学境界。赖老在八十年代初时刻了一方“来不及了”的印钤:表白为艺术奋斗的责任感和紧迫感。他更加勤奋不懈地创作,直到他生命最后几年,他仍然保持着艺术的勃勃生气,创作了数百幅极具生命张力的杰作,表现出一个真正艺术家的生命意志和坚韧,但终因常年病痛,他有着未尽的怅然。


记得1997年冬天,我从新加坡办展回国途径广州,去他的居所拜望他,他执意要人推着轮椅去庭园中木槿花下与我们合影,初冬的阳光令他神情粲然,他仰望着晴空蓝天,长长吁了一口气,喃喃地说:“多好的阳光啊!”我理解这是一位毕生追求和向往生命之美、艺术之美的大艺术家对生命的热爱和眷恋。回到室内,他嘱曾菲大姐将他的新作拿给我看,我被震撼了,这些都是他在插着鼻饲管、氧气管时,用那只还没有完全麻痹的右手,在一块画板上画的略小于四尺对开的国画,这些画比起他“丙寅变法”所作更无终极规范,却具有一种特有的幽深和苍润,信笔所至,峰岫峣嶷,云森渺。线条刚劲,凝重沉实,如梦似幻、近乎抽象,完全进入一种大自由的艺术境界。所不同的是不少画面满纸孔洞,这是被他颤抖的手,坚韧的运笔所穿透的,我看到从一个病弱之体中所迸发出的张力,这一奇特的艺术现象展示着赖老惊人的耐性、顽强和他对艺术的痴迷,他将整个生命都倾注在纸上,化成壮观的艺术。他闪着泪花喘着气说:“我想得很多,老天却不让我画了……我还得画呀!”我似乎听到一位艺术家心灵的激荡和不安,他毕生精研追求一种至善至美的艺术境地,严酷的现实却使他终究达不到他企求的彼岸,这只有最勤奋最优秀的艺术家才有的崇高感受和思想境界,这正是赖老的个性魅力,是他挺拔的艺术力量所在。


之后的几年,他始终一面顽强地与疾病抗争,一面为实践他的企求坚韧地拼搏。1998年《赖少其八十后新作》出版,这是一本不寻常的画册,它展示了一位世纪老人异常丰富的智慧;展示了他多年为寻求对传统的突破,融合中西方艺术精粹所表达出的完全前卫式的中国绘画风貌;展示了他在病衰之年摒弃功利的非凡的艺术意志。可惜,如今他走了,带走的似乎太多太多,人们多么希冀再能看到蕴藏在他心中对中国绘画艺术新的探求理念和成果。法国一位艺术大师德拉克罗瓦生前曾抱憾:“什么是天赋艺术才能,真是造化的残酷讽刺,它要等你精研多年,把需要用来进行创作的精力消耗净尽以后,才会降临于你!”这不是一位艺术家的自谦,而是一位真正的艺术大师执着追求的心声,一位真正的艺术大师才会有这种永不知足的抱憾。赖老正是这样的艺术大师。写到这里我不禁为失去这位杰出的艺术大师和亲切的师长而潸然泪下。

注:此文摘自鲍加著、安徽美术出版社出版、北京雅昌艺术印刷有限公司承印的《回溯从艺七十年》 7-10页。